小满刚过，他照例邀我去喝茶。茶是他从宜兴亲自带回来的，说是叫宜红。
正是上海的黄昏，城市显得异常锋利，到处是模糊而沉默的人群，看不出时序迁徙的痕迹，似乎每一个昨日都淹没在了喧嚣里。我就看着他泡茶，宜红的香气在紫砂壶里轻轻荡漾，游移到空气里鲜活而滋润。他斟出茶汤，是清浅的绯色，映得出时间的光景。我细细呡了一口，他只是笑着看我
很多年以前，他和我妈妈是同学。高中毕业去了宜兴插队。妈妈在当地认识了爸爸，结婚后有了我。小的时候我和他很亲，他总是教我说上海话，我喜欢他身上的书卷气，雪白的衬衫，会吹好听的口琴。我记得那些黄昏，他坐在隆起的土坡上，身后是辽远的野地，阡陌纵横隐入虚无。他的口
爸爸和妈妈离婚后，他不常来了。但家里买煤球的事情，他包揽了下来。每过段时间他瘦弱的肩膀就挑着担进进出出，偷空冲我做个鬼脸嘿嘿一笑，从帆布包里变戏法般，摸出一包大白兔奶糖，捏我的脸问我乖不乖。
等我上到中学，他回了上海，没多久寄来了结婚请柬。当时他已经35岁了，妈妈推脱工作繁忙抽不出空，最终成行还是因为我的坚持。我们去参观他的新房，不大的面积，却专门僻了一间放书，都是一些半新不旧的文学作品，据说他全部都读过。我说我也喜欢看书，他眼睛亮了一下，说，
等我见到那些照片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，我带着妈妈的礼物去见他，他正在水池边洗尿布，刚刚升任成为爸爸，他的神情里有一些无能为力的焦灼。他坐下来陪我说话，时不时又起身冲个奶瓶，是手足无措的样子。经我提醒他才从锁着的柜子里，翻出一本黯淡的相册，我一页一页翻过，除了
是苏东坡的传记，老实说我看不懂。过了阵子我去还书，进门便闻到茶香，我才发觉他是爱茶如命的。他说今天喝的就是上回我妈带给他的红茶，都是从宜兴一城明秀山水中长出来的，在古代那可是只属于皇帝的贡品。我翕动鼻子闻了闻，他跟我说起东坡先生，说自己和他一样，也但愿老了
几盏茶汤入口，他看起来竟有些微醺，给我背起了书里的句子。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内心壮阔的哀愁。那天我离开他跟出来送，一个劲关照我好好念书，将来考个名牌大学。“别的东西不指望了，每年能陪亚叔吃杯茶好伐。”我突然想起来，很多年以前，我
这么多年过去，我读完复旦留在了上海，每到春末夏初，他总让我去喝新出的茶。阿姨在厨房烧菜，他发福了不少，年轻时的知青生涯留下了腿的隐疾，但他每年春天坚持要回宜兴，带回一包心爱的茶。我说直接在网上买不是更方便？他听后只是摇摇头。
其实，也不全是为了买茶。赶上清明，就想去看看她，坟前的杂草长得很快的。我恍惚地想起来，那本相册中女人的脸，在他心里一定是皎洁的月光，掩映那潺潺流水般温良的年代。
吃过晚饭，跟阿姨在厨房里洗碗，问阿姨怎么不陪亚叔喝茶，阿姨淡然一笑说，这茶是他的命，只有他命里的人，才能喝到他的茶。我嫁给他的时候，就知道自己成不了他的命，不过看着他在我身边喝，我也很满足了。突然地，我感觉好难过，竟然很想哭。
从前的时光慢呀，慢的就像茶冲淡了岁月，慢到一生也不够，爱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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